2012年5月3日 星期四

落雨了嗎? ◎莊芳華


落雨了嗎?



【閱讀小說】落雨了嗎?
◎莊芳華 圖◎顏寧儀
夜晚的天空,好像一個裝滿熱騰騰漿酪的大鍋,黏黏膩膩。節氣進入6月天,已經開始結穗的稻禾,禁不起這樣長日悶燒,依然仰著尚未飽實的花穗,不肯垂下頭。
「熱啊!熱。」熱已經是世紀的瘟疫了。
老農夫一家人和所有莊稼人一樣,儘管生活點滴都儉腸捻肚、習慣精算、儉省。但是,天氣這樣熱啊!熱到受不了,積蓄的錢,還是得拿出來,裝設一部冷氣機,換得居家生活一時片刻的涼爽。
這樣寬闊的土地、這樣青翠的田園,照樣淪落在世紀瘟疫的熱浪當中,晚上入眠時,農家的冷氣機還是開動運轉不停,嗡嗡哼哼的聲音,把大地攪拌得更像一只不能掀開鍋蓋的烘焙爐。而一到夏夜就歌唱不停歇的蟲聲與蛙鳴,在這場天候變遷當中,也正在悄悄轉音變調。

和平常日子一樣吃完晚餐的老農,走到戶外水泥稻埕,穿著汗衫坐在涼椅上,想納一納夜晚的涼風,等氣溫較緩和時才進房間睡覺。從西邊的海口,似乎有微微的風絲仔吹過來,但還是攪不動滿天厚厚的雲層。
老農夫望一望天象,將要十五的暗暝,還缺一眉小緣才可以補圓的月娘,把她白潔的臉面半遮在濃濃的雲層間,線狀光芒奮力穿透濃霧、輻射開來,形成朱紅色的光暈環繞著圓月,周邊更濃密的雲層掩映封鎖成一圈月暈。
民間觀天象,有一句話:「月圍箍,火燒埔。」空氣中水氣凝重,天氣卻依然燠熱。但是在老農的眼裡,月娘圍著箍,其實很像頭上戴了斗笠。
他自言自語說道:「月亮都戴笠仔了,還不下雨嗎?」
「月戴笠」,在台灣農民的眼中是燠熱天之後,夕瀑雨要來了的具體徵兆。
「月戴笠了」,百年來,夜晚拿著板凳,坐在庭院乘涼的所有台灣農夫、農婦們,幾乎一抬眼看,對這樣具體而微的天象就都有了明白的揣想。連月亮都戴起斗笠,雨還會遠嗎?天候告訴這些農民,要「跑」夕瀑雨了、要搬出雨帆備用了、要趕快掘田角了、圳溝頭的進水口、迴繞過一畦一畦田壟的溝渠、到達田尾的排水孔都需要徹底巡過、清理。農家例行的工作,要確保雨水來時,既能充足灌溉又能良好排水。水源頭接田畦、田畦接排水溝,既不能乾涸也不能積水,作物的生長既要濕潤也不能浸泡。
收拾碗筷、刷洗鍋爐,終於完成一天勞務的農婦,也搬出一張藤椅坐在庭園,抬頭望望天,問老農說:「田溝掘好了沒?」老農只「嗯」了一聲,算是回答。然後轉身走進臥房,扭開冷氣機開關,睡眠去了。

「今天會落雨了吧?」這是那一天早晨,老農走出家門抬眼望向天空時,所說的第一句話。
天還濛濛、日頭尚未發威,老農趁早發動停在稻埕上的老機車。這一部沾著泥、黏著草的機車,陪著他出入田園幹活十數載,細膩保養之下,依然凌厲實用。
一天工作都還沒有開始,就已經飆出一身汗的老農,想起昨天晚上月娘戴斗笠,這段日子來,擔憂田地酷熱與乾涸的愁悶心田,終於飄過一絲喜悅。他左手拉起汗衫衣角擦汗,右手拿著那頂印有候選人大名的選舉帽揮一揮,攪動悶燒的氣流,然後戴到頭上,喃喃說道:「真正是6月天的火燒埔,一點兒風絲仔都沒有。」機車一發動,就噗噗騎往田頭的崁頂坡。
這樣的一天,一如島嶼上無數個相同的6月天,政壇氣息和天候一樣從來沒有冷卻過;島嶼上的資源,是富庶肥美的大烙餅,攤在一群權勢者面前。國會殿堂內,掠奪侵吞的戰爭,一如往常不斷上演,人民投票選出來的政治人物,各個都像執刀、拿叉的大饕家,算計著擺在面前的烙餅;下手分割那一刻,究竟誰最有本領吞食掉最大的那一份?又是誰注該永遠撿拾奢華之餘的殘屑?土地、水源、能量的掌控,在各自瓜分的需求下,該如何施展堂皇的技巧,編造、繪畫出一條狀似公平的美麗弧線?金錢、聲名、權勢地位的消長起落,覆蓋在經濟發展的名諱之下,如何編織成一襲華麗的罩衫,掩蓋住正在枯竭的大地?
國會大廈內嗡嗡響的冷氣機,已經開到最極限,源自大地的能量轉化為驅動機械的電力、瞬息流轉的電力攪動了化學冷媒,冷媒的有毒元素進行繁複變異,正在撕裂天頂那一層臭氧罩,但是它也把熱騰騰的氣息轉化為清涼的風,清涼的風抑制了議會廳內滿堂滾滾的熱潮與汗濕。
這樣的一天,老農夫的機車沿著河堤斜坡,衝上駁坎,這兩分多的保留地偏偏位在河堤腳,偏偏離大圳灌溉渠道的水源頭,有一段不短的距離。老農夫望著欠水乾涸、開始龜裂的田土,望著正在「芒花」,卻還不肯入漿勾頭的稻穗,歎了一口氣,想起在都城做工生活的兒子,最近每一次回家來,總是對老農夫說:「那畦田,難起水(灌溉困難),難做稼,別再做了啦,賣掉啦。」

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,這畦田才這樣難「起水」的,老農夫也不明白。做了半世人的「稼」,印象中的田地總是濕潤潤的,每次老農夫的機車行過熱氣蒸騰的柏油路,到達田邊,脫下夾腳拖鞋,赤腳踩進田園時,土地每一寸肌理,似乎都溢滿濕涼的生機,舒服的感覺從腳底皮蔓延上來。泥土的質地,滋潤著老農敏銳的直覺,這肌膚的觸感,就像與先知的對話,隱微訴說著豐盛收成的預言。做了半世人的稼,從來也不曾嫌過這畦田,數十年歲月,年年翻耕種作,多少稻米、蔬菜、番薯、土豆……不都是從這泥土裡孕育生長的嗎?數十年養大了一家子,老農夫感恩都來不及,怎麼會嫌田不好呢?可是,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的,這畦田,真的如兒子所說的,要灌水愈來愈困難,要種作也愈來愈難了。
這一天,老農夫如常,褪掉夾腳拖鞋踩進田裡,本來應該柔軟而綿密的沉積黑泥,在6月炎陽的焚燒下已經乾涸龜裂,田地像一大塊堅硬破碎的烤盤。老農習慣性地蹲下來,把手指頭戳進泥土中,抓一把田土搓一搓,這乾澀的泥一經揉搓,就飛飛揚揚,成為焦燥的粉粒。逐漸漠化的粉沙塵,從溪流的河床面開始,難道也侵蝕到珍貴的農地來了嗎?
還記得圳頭通往田頭的這條溝渠,是早年時,老農夫(不,那時是年輕農夫)親手從溪床上搬運卵石,一顆一顆排列堆砌成的輸水渠道,豐沛的溪水一直都源源滋潤著自家的田園;往後有官場界的專家說:為民生福利、為了造福農民,應該多多興建水利工程。於是,一道護岸垂直、通路筆挺、施工齊整的水泥圳堤,終於取代了老農夫早年手砌,那歪歪扭扭的卵石溝了。老農夫不太明白,電視畫面上,眾多自己也搞不清楚名字的水利官,總是閃爍著認真忙碌的身影,看他們一再宣示:為了福國利民、多少科技先進的引水建設,將帶來多大的民生效益,苦心規畫一年又一年,東西南北,越界引水、配水、調水、移水,築壩建堤蓄水、挖地清沙、埋涵管疏通水路、建堤、改道,河床上、大圳邊,怪手、吊車、工程卡車,轟隆轟隆、來來去去,苦心大營造、大建設的結果,怎麼田水居然都消逝到哪裡去了呢?

望著渴啊,渴的稻禾,老農夫想起前一晚的電視新聞,約有十來個掌控水利調撥權的政治頭人,齊聚在龍王廟正殿前方,向龍王尊神祈雨。古老洪荒年代,原始部落生民,繪一身斑斕豔彩、擊鼓跳躍、歌唱舞蹈,傳達敬天畏地、祈求天降甘霖的情懷;封建王朝年代,一干臣民擁著君主,來到祭壇前行禮祝禱,祈求慈悲君王感天動地,風調雨順;今日的祈雨儀式,老農夫看見他們依樣捻香膜拜、焚燒金紙,在飛灰繚繞間,這些口中念念有詞的大官員,流露出苦民所苦的肅穆神情。廟內殿堂高懸「法雨如來」的匾額,石雕神龍雄壯威武,張開欲捲動氣旋的大口吹氣,卻把它神祕的尾巴,蜷縮在龍頭、龍鬚的背後,印證其神龍不見尾的捉摸不定。老農夫看了看,心裡想著,我還是寄望戴斗笠的月娘顯顯靈,比較有用吧!
這樣晴朗的天空,藍得通透的豔陽日,有潔白的雲絮飄飄浮浮,分散四方的雲朵,的確有逐漸聚攏的跡象,似乎愈凝結愈濃厚了。
老輩人說:「雲結親,雨更猛。」「黑雲是風頭,白雲是雨兆。」老農夫抬眼觀天象,自言自語道:「快要落雨了吧!」於是,拿起鋤頭,開始掘田溝,疏通渠道。
眼前的溝渠,堆積著厚厚的沙泥,間雜著一些卵石礫,渠道面的砂石已經快要堆高過自家田頭的進水口了,就算落雨了,上游源頭水也很難引入田,老農夫只好一鋤一鋤挖開,再清掉。
6月的炎陽爬升得特別快,長長的圳溝才清理半截,太陽已經快要直達頭頂了,光線像一根根直射的利箭,射落在老農脖子、背脊、手臂、腳板面,汗水如細細的溪流,從額頭滑過臉頰、嘴角,老農夫習慣用舌尖嘗嘗鹹鹹的汗水,放任潸潸汗滴,順著肌膚突起的筋脈間隙竄流滴落。
啊!這樣難以承受的熱,讓老農感覺一陣暈眩。奇怪,今天的田野怎麼看起來比平常更寬廣遼闊、圳頭水源頭怎麼這麼長?要把渠道清通,老農感覺自己實在力有未逮,看來是應該停工、回家休息了。
老農歇一歇,把身軀傾斜倚著鋤頭柄休息,想念起數十年前,沒人種就自己長、自己大的那棵榕樹,那是天意落在卵石渠道縫間長大的鳥屎榕吧?它曾經為田間工作的老農撐起一方清涼綠蔭,提供老農歇涼歇睏的靠背。然而,寬寬的田間,只有那樣一棵遮蔭庇涼的野榕樹,早已隨著渠道水利工程的興建,和手作卵石堤一起被挖掉丟棄,再也沒有短暫歇涼的處所了,老農想起兒子常常叮嚀:「日頭很毒,要早些歇工啊。」
真的該回家了。
但是,老農夫再度抬起頭看天,心想:「就快要落雨了吧!過午就會有夕瀑雨了。在雨來之前,還是把引水溝渠清通吧。」抬眼往前面看,就剩這一小段距離就通暢了,還是做完才回家吧!
為了減緩噗噗急促的心跳,與愈來愈感覺虛弱的體能,為了緩一緩手臂與彎腰的痠麻感,老農夫直起身子,甩甩手、伸伸腰休息一下。他心裡想著:「體力真的衰退了嗎?」他想起當年和其他農民做伙伴工,無論是築田埂、墾田、插秧、割稻……哪樣工作落人後?每一次下了田,就要把該做的工作俐落完工,哪有像今天,溝渠才挖一半就想要回家的呢?
於是,他決定放慢勞動頻率,像一隻烏龜面對兔子所下的戰帖,繼續奮戰。他心裡想著,從來每一次的工作不都是這樣硬撐過去的嗎?這一身好體力不是這樣磨練出來的嗎?什麼天候沒有經驗過?這太陽還不是同一個太陽嗎?趕緊把這條渠道挖通,雨就要落下來了,等雨水來了,源頭水汨汨流進田畦,這一季的好收成就有望了。於是稍事歇息的老農,再度揮起鋤頭,往前方圳頭目標掘過去。

汗水什麼時候由鹹變淡了?千萬個張開的毛細孔,最後為什麼卻把每一個汗腺全關閉,把滿身熱氣鎖進老農泛紅的身軀內?一個生靈所擁有清醒的知覺與虛脫後終至昏厥的臨界線到底在哪裡?靈魂與肉身又是如何漸行漸遠而至分手的?直到最後,老農夫的頭緩緩勾垂下來,整個紅通通的臉面,趴伏在乾熱的田土上,一隻手還緊緊握著鋤。依稀聽見在遙遠的天邊,有嗚嗚的雷鳴在呼喚,呼喚著老農:快要落雨了,快要落雨了。
午後,一場夕瀑雨在雷電交加下,來得驚天動地,河床上游的溪水挾泥帶沙、滾滾濁濁,直往下游衝。澎湃的雨水頓時溢過圳頭,沿著老農剛挖掘通的溝渠湧進土地,土壤一旦吸吮飽滿,稻禾瞬間活躍起來。
這場雨,以傾盆態勢足足下了數個鐘頭,直到黃昏時候才稍事停歇。從中午就一直沒有回家的老農,傍晚被巡田水的農民發現時,因晒傷而發紅的皮膚,卻因為浸泡雨水太久而變成蒼白。終於,寬闊的田野、寂靜的農鄉,死了一位老農夫;終於,隔天的報紙,多了一條令人唏噓的社會新聞。

無數個午後,農鄉的店仔頭,歇中晝閒談的其他老農夫,不斷惋歎地說道:「啊!要看開一點啦,別那麼愛做啦!透中晝,不歇睏,還在工作,實在太憨了。」
這樣的午後,大圳溝邊的引水工程,依然浩浩蕩蕩在進行,水利官員的一紙批准,耗資數十、數百、數千億元的大工程,立刻活力充沛地動了起來。數十公里長的水泥涵管,彷如惡魔伸出枯骨嶙峋的手指,勒緊河川的脖子,像竊賊經由地層底下的大涵洞,把源頭水偷偷劫走,涓涓滴滴吞噬殆盡。當然,聽說這是為了國家興旺的大業啊。
在這樣6月火燒埔的農鄉,死了一位憨老農之後,傷心的老農婦,在官員們福國利民政策下,從鄉農會領到了十五萬三千元農保身故補助金,也算是老農夫一輩子勞苦之後,為老農婦留下的些微慈愛吧。 ●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